萬事起頭難,在此期間,必須窮盡心力,使諸方面保持均衡,以利於今後的發展。這一點是每個比吉斯特姐妹都知道的。研究穆哈迪的一生也是這樣。一開始,必須關注他所處的時代:他出生於帕迪沙皇帝沙德姆四世在位的第五十七年。此外,最應加以特殊關注的是穆哈迪的人生舞台:阿拉吉斯行星。不錯,他出生在卡拉丹,並在那裡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十五年。但是,切莫被這一點所蒙蔽。阿拉吉斯,又稱「沙丘」的這顆星球,才是穆哈迪永遠的歸屬。

——摘自伊如蘭公主的《穆哈迪手記》

  在他們出發前往阿拉吉斯的那一周,臨行前的忙亂已達極點,幾乎讓人難以忍受。就在此時,一位乾癟的老太婆前來造訪男孩保羅的母親。
  卡拉丹城堡,這座古老而高大的石砌建築物,曾經是亞崔迪家族整整二十六代人的居所。這是個溫暖的夜晚,城堡內部卻散發著陣陣陰冷而沉悶的氣息。每到要變天的時候,城堡裡總是這樣。老婦人被人從邊門領進了城堡,沿著拱廊一路來到保羅的房門外。她獲准從門口瞥一眼躺在床上的男孩。
  一盞提燈發出微弱的光芒,懸在貼近地板的半空中。半明半暗的光線下,被驚醒的男孩看到一個龐大的女人身影映在房門上,就站在他母親前面一步遠的地方。老婦人的樣子像個老巫婆——頭髮彷彿是粘成一團的蜘蛛網,臉頰被兜帽遮掩在黑暗中,只有一雙眼睛像寶石般爍爍發光。
  「以他的年紀而言,個子小了點吧,潔西嘉?」老婦人問道。她說話的時候,聲音裡帶著吁吁的喘息聲,像一把沒調準音的巴利斯九絃琴。
  保羅的母親用柔和的聲音低聲答道:「亞崔迪家族的人是出了名的發育遲緩,尊貴的閣下。」
  「這我聽說過,聽說過。」老婦人喘息著說,「可他畢竟已經十五歲了。」
  「是啊,尊貴的閣下。」
  「他醒著呢,在偷聽我們說話。」老婦人說,「狡猾的小鬼。」她輕聲笑道,「但身為皇族,狡猾還是需要的。如果他真是預言中的科維扎基.哈得那奇……那麼……」
  保羅躺在床上的陰暗處,瞇起眼睛,只露出一條小縫。老婦人的眼睛看上去像一對鷹眼,亮晶晶、圓滾滾的,此刻竟似乎膨脹開來,閃閃發光,直盯入保羅的雙眼。
  「好好睡吧,狡猾的小鬼。」老婦人說,「明天,你需要使出渾身解數來應付我的高姆刺。」
  隨後她便離開了,還把他的母親也推了出去,「砰」的一聲,重重地關上了門。保羅清醒地躺在床上,心想:什麼是高姆刺?
  在這時局變遷的紛亂時刻,這個老婦人是保羅見過的最奇怪的人。
  尊貴的閣下。母親是這麼稱呼她的。
  而她竟直呼母親的名字潔西嘉,口氣竟像使喚普通女僕一樣,一點也沒有把母親的身份放在眼裡。要知道,她可是比吉斯特貴婦,公爵的愛妃,公爵繼承人的母親。
  高姆刺是不是阿拉吉斯上的什麼東西?我們必須在去那兒之前先瞭解清楚?他暗自猜測著。
  他低聲唸著那老婦人留下的怪詞兒:「高姆刺……科維扎基.哈得那奇。」
  要學的東西本來就夠多的了,阿拉吉斯肯定是一個與卡拉丹截然不同的世界,這些新詞彙在保羅腦海中轉個不停。阿拉吉斯……沙丘……荒漠之星。
  父親手下刺客團的團長瑟菲.哈瓦特是這麼解釋的:整整八年來,他們的死敵哈肯尼家族佔據了阿拉吉斯,以準封邑的形式統治這個星球,並一直按照與宇聯公司簽訂的合約開採阿拉吉斯上的香料礦。現在哈肯尼人即將離開阿拉吉斯,由亞崔迪家族全面接管。這回可是皇上把阿拉吉斯正式賜給萊托公爵做領地的。從表面上看,這的確是萊托公爵的勝利,然而,哈瓦特說,表面的勝利卻隱含著最致命的危機,因為萊托公爵在代表各大家族的立法會中威望甚高。
  「有威望的人往往會招來權貴們的嫉恨。」哈瓦特曾經這樣說過。
  阿拉吉斯……沙丘……荒漠之星。
  保羅漸漸沉入夢鄉,他夢見了一座阿拉吉斯洞穴,周圍全是靜默的人群,在無數小光球幽暗的光影下移動著。那地方有一種神聖而肅穆的氛圍,感覺像是在教堂裡。這時他聽到一種模模糊糊的聲響——彷彿是滴答滴答的水聲。儘管身處夢中,可是保羅知道,自己醒來以後仍會記得這個夢。他總是能記住那些預示未來的夢。
  夢漸漸消退了。
  保羅醒來,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床上,東想西想。卡拉丹城堡的生活中沒有與他同齡的玩伴,也許離開這裡不會多麼令人傷感。他的導師岳大夫曾經暗示他說,在阿拉吉斯,以血統為基礎的等級制度並不十分死板,人們並不嚴格遵循那些條條框框。那顆星球庇護著一群特殊的人,他們居住在沙漠邊緣,沒人能對他們發號施令。這些以沙漠為家、像風沙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的人被稱作弗瑞曼人,在帝國的人口統計表上屬於賤民。
  阿拉吉斯……沙丘……荒漠之星。
  保羅意識到自己的緊張情緒,於是決定練一會兒母親教他控制意念的心法。以三次急促的呼吸為引,保羅進入了心法所要求的意識游離狀態。集中意念……擴張動脈……摒除無法集中的心理意念……只剩下自己選擇的那部分意識……血液急速流動,補充因負荷過重而缺血的部位……一個人無法僅憑本能便使身體各個部分無匱於營養……動物的意識無論怎麼延伸也無法超越牠自身所處的時限,更不會想到牠的獵物可能會滅絕……動物只會毀滅,不會生產……動物的快感始終只能達到感官意識的層面,無法提升到感性層面……人類需要一個背景框架做參照,才能通過這個取景框瞭解他身處的世界……選擇性集中意念,這將形成你的取景框……意念集中在身體上,然後控制明點調節血液循環,在充分意識到最基層細胞的需求後,讓血液按需求分配流量……所有的東西,從細胞到人體,都是短暫的存在……在有限的範圍內為達到永恆而奮力掙扎……
  在保羅游離的意識中,學過的知識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翻滾著。
  清晨,金色的晨曦照在保羅的窗櫺上,他閉著眼睛就能感覺到。他睜開雙眼,隨即聽到了城堡裡迎接新的一天的紛亂雜音,然後映入眼簾的是自己臥室天花板上那熟悉的條紋圖案。
  通向走廊的門開了,母親探頭進來張望著。她的頭髮是暗青銅色,頭頂束著一根黑色的髮帶;鵝蛋形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,綠眼睛裡閃爍著嚴肅的光芒。
  「你醒了,」她說,「睡得好嗎?」
  「還好。」
  她從衣櫥裡的衣架上為他挑選衣服。保羅打量著母親挺拔的身材,從她的肩頭察覺到一絲緊張的情緒。其他人或許注意不到,但保羅受過母親比吉斯特式的訓練,特別精於觀察那些細枝末節。她轉過身,手裡拿著一件半正式的禮服,上衣口袋的上方印著亞崔迪家族的紅鷹紋章。
  「快穿上,」她說,「聖母在等著呢。」
  「我夢見過她一次。」保羅說,「她是誰?」
  「她是我在比吉斯特學校的老師。現在是皇上的真言師。嗯,保羅……」她猶豫了一下,「你必須把你做過的夢講給她聽。」
  「好的。嗯,我們就是因為她才得到了阿拉吉斯,對嗎?」
  「我們並沒有得到阿拉吉斯。」潔西嘉手裡拎著一條褲子,她撣了撣上面的灰,然後把它和那件禮服一起掛在床邊的穿衣架上,「別讓聖母久等了。」
  保羅坐起身來,抱著雙膝說:「什麼是高姆刺?」
  母親對他的訓練使他再次發現了她內心那一絲難以覺察的猶豫,他感到這種反常的緊張其實是出於恐懼。
  潔西嘉走到窗前,一甩手拉開窗簾,目光越過河畔的果園,遠遠地望向修比山。「你會知道的……高姆刺……你很快就會知道了。」她說。
  他聽出母親語氣中夾雜著的恐懼,不由得好奇起來。
  潔西嘉並不轉過身來,只是說道:「聖母正在我的晨室裡等你,請你動作快點。」

  聖母凱斯.海倫.莫希阿姆坐在一把飾有花毯的椅子上,看著保羅母子一步步走近。從她兩旁的視窗望出去,可以俯瞰河灣南岸和亞崔迪家族名下大片大片的綠色田園,然而聖母卻無心欣賞。今天早晨,她感到自己上了年紀,有幾分惱怒。她把這歸咎於太空旅行、令人厭惡的宇航公會和他們那種躲躲藏藏的行事風格。但是,這項使命必須要一位具有特殊洞察能力的比吉斯特親自過問才行。職責所在,就算是帕迪沙皇帝的真言師也不得不奉召行事。
  該死的潔西嘉!聖母在心裡罵道,要是她遵照命令生個女孩出來,不就什麼麻煩都沒了?
  潔西嘉在座椅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,左手輕輕提起裙裾,微微欠身行了個禮。保羅則按照舞蹈老師所教的那樣躬身致意——而這種姿態在社交場合通常隱含著「對受禮方身份地位的懷疑」。
  保羅行禮時這份細微的懷疑沒能逃過聖母的眼睛,她說:「他很謹慎嘛,潔西嘉。」
  潔西嘉把手搭在保羅肩頭上,緊緊摟住他。有那麼一剎那,保羅感到母親的手心裡傳來一陣驚恐的情緒波動,但她隨即恢復了自制力。「原本就是這麼教他的,尊貴的閣下。」
  她在害怕些什麼?保羅心想。
  老婦人只一瞥就將保羅的身體外貌盡收眼底:鵝蛋形的臉像潔西嘉,但那粗壯的骨骼……他繼承了父親的深黑色頭髮;眉毛的形狀卻承自那不知名的外公;瘦削而傲慢的鼻子、直視自己的那對綠色眼睛,這些都像老公爵——他過世的爺爺。
  那個老頭子倒是會讚賞這種勇氣,即使是在墳墓中。聖母暗想。
  「後天的教育是一回事,」她說,「先天的資質又是另一回事,我們會弄清楚的。」老婦人向潔西嘉投去嚴厲的一瞥,「妳去吧,留我們兩個單獨在這裡。我命令妳去練一會兒冥想功,讓整個身心寧靜下來。」
  潔西嘉的手從保羅肩頭挪開,「尊貴的閣下,我——」
  「潔西嘉。妳知道,這是必須的。」
  保羅迷惑地望向母親。
  潔西嘉挺直了身體,「是的……當然。」
  保羅回頭望著聖母。母親對這位老婦人的慇勤和明顯的畏懼都在提醒他要多加小心。保羅能從母親身上感到她的恐懼,這卻使他在擔心之餘多了些怒氣。
  「保羅——」潔西嘉深深地吸了口氣,「……你將要接受的測試……對我很重要。」
  「測試?」保羅抬起頭來看著母親。
  「記住,你是一位公爵的兒子。」潔西嘉說。她急忙轉身,裙裾沙沙作響,大步朝門外走去。房門在她身後重重地關上了。
  保羅面對著老婦人,強壓胸中怒氣,「妳怎麼敢像這樣把潔西嘉夫人打發走,像指使女僕一樣?」
  老婦人皺巴巴的嘴角擠出一絲微笑,「小夥子,在比吉斯特學校的十四年裡,這位潔西嘉夫人的確曾是我的女僕,」她點點頭說,「而且還算是個相當不錯的女僕。現在,你給我過來!」
  這道命令來得如此突然,彷彿抽了一記響鞭。保羅還沒來得及細想,就已身不由己地服從了。「她在對我用魔音大法。」他暗想道。遵照聖母的手勢,保羅停了下來,站在她膝旁。
  「瞧見這個了?」她問道,一邊從弗瑞曼女式長袍的衣縫裡取出一個綠色的金屬立方體,大約十五公分見方。她轉了轉那東西。保羅看到其中的一面敞開著——裡面黑乎乎的,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。從那黑漆漆的開口望進去,裡面竟似無底洞般,見不到一絲亮光。
  「把你的右手放進盒子裡去。」她說。
  恐懼襲上保羅的心頭,他向後退去,然而那老婦人開口道:「你就是這樣聽你母親話的?」
  他抬頭望向那雙鷹眼般明亮的眼睛。
  保羅感到一種強迫性的衝動,迫使他服從。他慢慢地把手放進盒子裡。黑暗漸漸吞沒了他的手。他先感到一陣陣發冷,然後有什麼平滑的金屬在摩擦著他的手指。手指一陣陣麻刺感,像失去了知覺一樣。
  老婦人臉上的表情彷彿猛禽獵食,她的右手從盒子上抬起,穩穩地停在保羅的脖子旁邊。保羅看到她手中有什麼金屬物閃了閃,於是想扭過頭去看個究竟。
  「別動!」她大聲喝道。
  又在施展魔音大法了!保羅一邊想一邊把注意力轉回她臉上。
  「我正用高姆刺指著你的脖子呢。」她說,「高姆刺,最強橫的致命武器。它是一根針,針尖上塗有毒液。啊哈!別想把手抽回去,否則馬上讓你嘗嘗中毒的滋味。」
  保羅乾吞了一口口水,無法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這張佈滿皺紋的老臉上挪開。她說話的時候兩眼發光,鑲銀的牙齒在蒼白的牙床上反射出點點銀光。
  「公爵的兒子必須了解毒藥,各種各樣的毒藥。」她說,「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方式,懂嗎?瑪斯基要下在飲料裡,奧瑪斯要放在食物裡。有速效的,有慢性的,也有介於兩者之間的。對你來說,我用的毒是件新玩意兒:高姆刺,專殺動物似的凡胎俗骨。」
  保羅的傲氣戰勝了恐懼。「妳竟敢暗示公爵的兒子是動物?」他質問道。
  「那咱們先假設你是真正的人好了。」她說,「站穩!我警告過你,別打算從我手裡溜走。我是老了,可我的手還是能在你逃脫之前把這根毒針扎進你的脖子。」
  「妳是誰?」保羅輕聲問道,「妳是怎麼設計騙過我母親,讓她把我留下來,單獨和妳在一起?妳是哈肯尼那邊的人嗎?」
  「哈肯尼人?上帝啊,當然不是!現在給我閉嘴。」一隻乾巴巴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脖子,保羅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跳開的衝動。
  「好,」她說,「頭一關你是過了。接下來的測試是這樣的:只要你把手從盒子裡抽出來,你的小命馬上報銷。規矩只有這一條,把手放在盒子裡才能活命,抽出來你就死定了。」
 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,壓住渾身的顫慄。「只要我叫一聲,幾秒之內就會有侍從制住妳,到時候死的只怕是妳吧。」
  「你母親守在門外呢,侍從們過不了她那一關。別指望了。當年你母親通過了這個測試,現在輪到你了。這是一個榮譽,我們很少對男孩子做這種測試呢。」
  好奇使保羅抑制住了自己的恐懼。這老婦人說的是真話,他聽得出來,這一點毋庸置疑。如果是他母親站在外面守著……如果這真的是一次測試……不管是什麼,保羅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脫身了。高姆刺抵著他的脖子,自己的性命被牢牢攥在聖母手心裡。他回憶著抗拒恐懼的心法,那是他母親教他比吉斯特禮儀時一併傳授給他的:
  我絕不能害怕。恐懼會扼殺思維能力,是潛伏的死神,會徹底毀滅一個人。我要容忍它,讓它掠過我的心頭,穿越我的身心。當這一切過去之後,我將睜開心靈深處的眼睛,審視它的軌跡。恐懼如風,風過無痕,唯有我依然屹立。
  保羅感到自己恢復了鎮定,「動手吧!老太婆。」
  「老太婆!」她忿忿地說,「你倒是有膽量,這一點不可否認。好吧,先生,我們走著瞧。」她彎身湊近保羅,壓低聲音,近乎耳語道,「你在盒子裡的那隻手會感到疼痛,很痛,非常痛!可是,如果你抽出手,我的高姆刺就會刺進你的脖子——你會死得乾淨俐落,就像劊子手用斧子砍下人頭一樣乾脆。抽出手,高姆刺就要你的命,懂了嗎?」
  「盒子裡有什麼?」
  「疼痛。」
  保羅感覺到了,手上傳來的刺痛在加劇。他咬緊雙唇。這點小痛苦就是測試?他想。刺痛變成了瘙癢感。
  老婦人說:「聽說過嗎?有時,動物為了從捕獸夾中逃脫,會咬斷自己的一條腿。那是獸類的伎倆。而人則會待在陷阱裡,忍痛裝死,等待機會殺死設陷者,解除他對自己同類的威脅。」
  瘙癢變成了一種極細微的灼痛。「妳為什麼要這麼做?」保羅問道。
  「看你是不是真正的人,真人。安靜!」
  燒灼感從盒子裡的右手蔓延到另一隻手上,保羅的左手攥成了拳頭。灼痛感慢慢加劇:燒,燒得更厲害了,燒得越來越厲害了……他感到自己左手的指甲陷進了掌心,而被燒灼的那隻右手卻連彎曲手指都做不到。
  「疼。」保羅輕聲說。
  「安靜!」
  疼痛跳躍著傳過他的手臂,他的額頭滲出了汗珠。每一根神經都在大聲呼救,要他把手從那燃燒的火坑裡抽出來……可是……高姆刺。保羅沒有轉頭,試著轉動眼珠去看脖子上的那根毒針。他發現自己正大口喘息著,於是想控制住呼吸節奏,卻怎麼也做不到。
  痛啊!
  世界變成一片空白,只有那隻沉浸在痛苦中的手是真實的。而那張老臉就在距他幾英吋的地方,死死地盯著他。
  雙唇乾得幾乎張不開了。
  燒著!繼續燒著!
  他覺得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:那隻灼痛的手上,燒得發黑的皮膚蜷曲起來,焦黑的皮滋滋作響,一塊塊剝落,只剩下燒焦的骨頭。
  停了!
  不疼了!彷彿關上了某個開關。
  保羅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顫抖,渾身浸透了汗水。
  「夠了,」老婦人咕噥道,「真了不起。從來沒有哪個女孩能堅持到這種程度。我還以為你一定通不過的。」她向椅背上一靠,撤走了高姆刺。
  「把你的手從盒子裡拿出來吧,年輕人,看看它。」
  疼痛的記憶差點讓他哆嗦了一下,保羅強自忍住,緊盯著那個無底黑洞。那隻手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,頑固地繼續留在黑暗中。劇痛記憶猶新,竟使他動彈不得。理智告訴他,拿出來的將是一截燒焦的殘肢。
  保羅從盒子裡抽出手,驚訝地瞪著它——毫髮無傷,連一點燙傷的跡象都沒有。他舉起手來轉了轉,又彎彎手指。完好無損。
  「那是刺激神經所誘發的疼痛,」她說,「不會傷害可能的真人。道理很簡單,但有很多人願意出一筆天價來買這盒子的祕密。」她把盒子收進長衫裡。
  「可那種疼痛——」保羅說。
  「疼痛!」她輕蔑地說,「真人可以憑意念控制體內的任何一條神經。」
  保羅突然感到左掌劇痛,這才鬆開緊握的手指,發現掌心有了四個血印。不知不覺中,他的指甲已在掌心深深地摳出了四個血印。他垂下手臂,把手放在身側,看著老婦人說:「你以前也對我母親做過這種測試嗎?」
  「你以前用篩子篩過沙嗎?」她問。
  這個問題切入保羅腦海,他不覺一震,意識到了其中更深一層的含意:用篩子篩沙。他點點頭。
  「我們比吉斯特篩選的是人群,以發現真人。」
  保羅舉起右手,回憶著剛才的疼痛。「用這種辦法——疼痛?」他問道。
  「小傢伙,我仔細觀察了你忍受疼痛的情形。疼痛只不過是測試的基礎而已。至於我們的觀察方法,你母親已經教過你。這種教育的跡像我看得出來。我們測試的是危機,你對危機的洞察力。」
  她對自己這句話深信不疑,保羅感應到了這種信仰,於是應聲道:「洞見危機的本質!」
  聖母凝視著保羅——好強的感應力!他會是那個人嗎?他真的是嗎?
  她壓住興奮的心情,提醒自己:希望會蒙蔽觀察力。
  「你知道人們何時自認為在說真話?」她說。
  「我能感覺到。」
  回答契合得絲絲入扣。他說的是事實,經過無數次實驗證明的事實。她聽得出來,於是說道:「也許你真的是科維扎基.哈得那奇。坐下,小兄弟,坐在我腳邊。」
  「我寧願站著。」
  「你母親以前就坐在我腳邊。」
  「我不是我母親。」
  「妳有點恨我們,嗯?」她的目光轉向門口,叫道,「潔西嘉!」
  門應聲打開,潔西嘉站在那兒,目光緊張地投向屋內。看到保羅時,她的眼神立刻變得柔和起來。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。
  「潔西嘉,妳從來沒停止過恨我嗎?」老婦人說。
  「我對您又愛又恨,」潔西嘉答道,「恨——來自我永遠難忘的疼痛。而愛卻是……」
  「只要說出基本的事實就夠了,」老婦人說,但語氣卻很柔和,「妳可以進來了,但還是得保持沉默。把門關上,注意別讓人打擾我們。」
  潔西嘉走進屋裡,關上門,背靠著門。我兒子還活著,她想,他沒有死,而且,是……真人。我早就知道他是……但……他還活著。現在,我可以繼續活下去了。她只覺得背後抵著的房門堅實而牢固,是那麼真實。屋裡的一切突然湧進眼裡,壓迫著她的神經。
  我兒子活下來了!
  保羅看著母親。老婦人說的一切都是真的。他想離開,一個人靜一靜,仔細思考這次經歷,但他知道必須得到允許才能離開。這老婦人對他有種控制力。她們說的是真話,他母親經歷過這樣的測試,這裡面一定包含著某個最艱巨的使命……那種痛苦和恐懼,真可怕。他明白什麼叫作最艱巨的使命,這種使命近於不可能完成,它壓倒一切,不由分說。保羅感到這種使命正在影響自己,但卻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。
  「總有一天,小傢伙,」老婦人說,「你也不得不像她那樣在門外眼巴巴地乾站著。要做到這一點,真得有點本事才成呢。」
  保羅低頭看看那隻經歷了無比劇痛的手,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聖母。她說話的語氣裡帶著些異乎尋常的東西,他從來沒有在其他人的話中感受到。那些詞彷彿閃耀著一圈光芒,裡面卻又暗藏機鋒。他感到,無論自己向她提出什麼問題,得到的回答都會使他超越凡俗的肉體世界,進入一個更深遠的境界。
  「妳們為什麼要用這些測試發現真人?」保羅問。
  「為了解放人類。」
  「解放?」
  「以前,人們曾經一度將思維能力賦予機器,希望用機器代替人類的勞動,將人們從勞動中解放出來。然而,這只會使機器的擁有者奴役其他人。」
  「汝等不應造出如人般思維的機器。」保羅引述道。
  「引自巴特蘭聖戰法令和《奧蘭治聖經》。」她說,「但《奧蘭治聖經》其實應該這麼說:『汝等不得造出機器,假冒人的思維。』你研究過門塔特嗎?」
  「我曾經師從瑟菲.哈瓦特。」
  「當年的大騷亂奪去了機器思維這根人類的枴杖,」她說,「它迫使人類拓展思維能力,於是人們開始設立專門的學校以訓練天才。」
  「比吉斯特學校?」
  她點點頭,「那種古老的學校只有兩所倖存下來——比吉斯特和宇航公會。在我們看來,宇航公會的重點幾乎完全放在數學方面,而比吉斯特則不同。」
  「政治。」保羅說。
  「連這些都知道,真令人驚訝。」老婦人說著,嚴厲地掃了潔西嘉一眼。
  「我從沒告訴過他,尊貴的閣下。」潔西嘉說。
  聖母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保羅身上。「原來如此,只憑極少的線索就做出了這樣的推斷。」她說,「政治,沒錯。有些人看出了延續的血脈在人類社會中的重要性,而最初的比吉斯特學校就掌握在這些人手中。他們注意到,如果不在繁衍過程中將真人與動物似的凡人區分開來,這種延續性就不可能存在。」
  保羅忽然覺得,老婦人的話喪失了那種內在的機鋒。他母親曾說過,他有一種本能,總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,此刻聖母所說的話卻與這種本能格格不入。但聖母並不是在撒謊,她顯然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理。這其中有某種層次更深的東西,與那個可怕的使命息息相關。
  他說:「可是我母親告訴我,學校裡許多比吉斯特都不知道她們的父母究竟是誰。」
  「我們的檔案裡保存著全部遺傳譜系表。」她說,「你母親只知道一點:要麼她是比吉斯特人的後代,要麼她本身的血統是可接受的。」
  「那她為什麼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?」
  「有些人知道……但更多的人不知道。比方說,我們也許希望她與某個近親交配繁衍,以獲得某種特殊的遺傳優勢。原因多種多樣。」
  保羅再一次感到這種說法與自己的本能相悖。他說:「妳們倒是很會替別人作決定的嘛。」
  聖母直視著保羅,心想:他的語氣裡是不是帶著幾分批判的味道?「我們肩負重任。」她說。
  保羅感到自己逐漸擺脫了測試帶來的震驚和恐懼感。他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聖母,問道:「妳剛才說,也許我是科維扎基.哈得那奇……那是什麼?化身為人的高姆刺嗎?」
  「保羅,」潔西嘉說,「不許用這種語氣對……」
  「我來回答,潔西嘉。」老婦人說,「小傢伙,你知道真言者之藥嗎?」
  「妳們用它來提高自己分辨真偽的能力。」保羅答道,「母親告訴過我。」
  「那你見識過真言靈態嗎?」
  他搖搖頭說:「沒有。」
  「這種藥很危險,」她說,「但它卻能賦與你透視自身記憶的能力。在這種藥的激發下,真言者可以看見許多平時隱藏在自己記憶深處的東西——大腦的記憶,身體的記憶。一條條我們可以極目遠望的大道,通向過去……但全都是女性的大道。」她的聲音蒙上了一層傷感,「然而,有一個地方卻是從來沒有任何真言者見過的。在那裡,我們的力量受到排斥,我們深感恐懼。據說,某一天會出現一個男性,他將在藥物的激發下開發自己內心的靈眼,然後,他將有能力看到我們永遠看不到的東西——分別屬於男性和女性的過去。」
  「那就是妳們的科維扎基.哈得那奇?」
  「對,科維扎基.哈得那奇,可以同時遍訪許多記憶單元的人。許多男性都試過這種藥,很多很多,但沒有一個人成功。」
  「嘗試,然後失敗。全都是這樣?」
  「哦,不,」她搖了搖頭,「他們嘗試,然後全都死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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